书名:星星会唱歌

63、第 63 章

    得有两三分钟,徐方亭分不清所处之处是谈韵之这个家还是那个家。
    到底是上班时间赚外快,她一手抓着另一边手背,讪讪道:“但是……我该做的工作都有好好完成啊,你看我现在就准备回去接谈嘉秧,不耽搁正事。”
    门外传来邻居外出声响,谈韵之走进来一步,反手关好门。
    空荡荡的房子一下子只剩两人,像火柴盒只余两根火柴,怎么摇都是火药味。
    “你出来多久了?”他两手抄裤兜,冷冷发问。
    “呃……”徐方亭又换一只手抓手背说,“从早上不到十点,到现在……”
    “我问你出来干了多少天了?”
    “这个……也没多久,大概一个月吧。”
    “还大概一个月!”谈韵之逼近一步,“从我开学之后就开始了?!”
    “差不多吧……”徐方亭不得不后退一步,后脚跟抵上她的清洁包,她瘪嘴道,“小东家,我真没影响家里干活呀!”
    谈韵之侧颈青筋鼓动,控诉般道:“你还知道我是你东家呢!现在我都成了‘小小小东家’了吧!”
    这一瞬也不知是否错觉,徐方亭嗅到一丝风向逆转的势头,眼前明明怒发冲冠的人,似乎骤然间漏气了,委屈巴巴地埋怨她。
    徐方亭越发心虚道:“也就多了一个要钟点工的女东家。”
    “也就一个!”谈韵之再逼近一步,距离陡然缩短,差点鞋尖相对,“你有一个男朋友跟两个会一样吗?”
    徐方亭说:“那肯定不一样!”
    谈韵之道:“你知道就好!”
    “有两个男朋友我就不用干活了。”
    “……”
    徐方亭不知不觉占上风,补充道:“以前我家村里有个阿姐,有两个男的追求她,农忙时节赶着收水稻,两个壮汉一天把他们家三天的活都干完了。这就跟家里有一头牛和两头牛,犁田的速度是不一样的——”
    她突然闭嘴,男朋友怎么成了牛呢?
    徐方亭不由抿了抿唇,扯出一个有点请赏的笑。
    谈韵之跟着冷笑两声,森然道:“男朋友是牛哦。”
    徐方亭百口莫辩,摊了摊手:“我只是就着你的假设,打一个比方。——这说明,你的假设不太准确嘛,东家怎么能跟男朋友一样呢。”
    谈韵之死鸭子嘴硬道:“哦,到头来还是我错了?”
    话题渐渐偏离危险地带,徐方亭稍稍舒心,壮着胆子恭维道:“没有,小东家可是沁南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错。”
    谈韵之很受用又不好太得意,抱起胳膊,略带压迫性盯着她:“少跟我拍马屁!我问你,谈嘉秧上学的时间,你都用来赚外快,你拿什么时间看书复习?”
    徐方亭梗着脖子道:“晚上谈嘉秧睡觉啊,他最近九点左右就睡着了,我可以看美剧学英语。”
    谈韵之叫道:“又是那种光屁股美剧?!”
    “什么光屁股美剧!人家很正经的剧情片,说女人和生育主题,哎——”徐方亭不由叹气道,“你是男生,你不懂,就记得人家光屁股。”
    谈韵之又说:“光屁股还不是你让我看的?!”
    徐方亭微抬下巴瞪着他:“明明是你不请自来!”
    谈韵之回想一下,又不好太过深入细致地回忆,自知理亏岔话题:“话说回来,就算谈嘉秧九点睡觉,你十二点睡,你每天只学习三个小时,你的同一届学生十三小时,到时候你拿什么去跟人家竞争?”
    “……”
    徐方亭才像气球漏气,顿时萎顿不堪。
    谈韵之追击道:“难道你还想复读第二年吗?”
    徐方亭敛了笑,皱了皱鼻子,稍低头拨了一下鬓发,无措感毕现。
    “你不要这么乌鸦嘴啊……”
    谈韵之软了语气,沉声道:“我说的不是大实话?”
    “我有我的计划——”
    他抢白道:“工作时间接私单赚外快,这就是你的计划?”
    “那我总要多存点钱啊,谁知道会不会中途家里又来个什么事,突然又没书读了……”
    徐方亭从未跟谈韵之主动坦白过她的困境,哪怕他早已看出来。以前她没近距离接触有钱人的生活,贫富差距的感受没那般强烈,现在她即将离开他家,也失去衣食无忧的保障,这种隐隐的恐慌实在难以启齿。这跟之前她开玩笑说“odidos”不同,她可以消费不起Adidas,但不能连学也上不了。
    谈韵之察觉她语气有变,嘴巴颤了颤,好一会才开口,恨铁不成钢中有股说不清的疼惜。
    “我说不让降薪,你又不同意。你这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我说了我不踏实,”徐方亭焦躁地看着他,两手十指相扣,使劲攥了攥,指尖挤压到通红,像小孩子发肉紧,“小东家,你跟我长大的环境不一样,可能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家穷惯了,我一个月工资比我妈还有我爸生前加起来的还多,自己也就高中毕业两年不到,能拿这个数字我已经很满足。但工作量突然砍半,工资还不变,这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运气是守恒的,上天给你一块馅饼,就一定要从你这里拿走点什么……你当我傻也行吧。”
    “怎么就免费午餐?”谈韵之说,“你在我家不干活吗?只不过是工作时间分成两段,早上在八点半结束,下午四点半又重新开始,你就当我变相给你加薪,不行吗?”
    徐方亭本来鼻头发酸,给一点拨,似乎通透,但本质未变。
    她咬了咬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谈韵之同样缄默。
    这套房子空荡荡,一件家具没有,更别说坐的地方。
    两个人就在玄关枯站,偶尔瞄对方一眼,互不相让,像顽固学生对上威严老师,一个在反思,一个琢磨下一通训话。
    三月春暖,凉风不时透进来,却无法消弭两人的疙瘩。
    徐方亭话已说尽,又不肯退让,打破僵局的是对面那道沉沉的叹息。
    “你偏要累死累活才觉得配得上这七千五的工资是吗?”
    谈韵之表达感情一向别扭,恶劣的言辞竟还能承载妥协。
    徐方亭听出转机,又不想对他这番态度低头,望他一眼又转开头。
    “行,你等着。”谈韵之咬牙切齿地说。
    徐方亭能将他激怒,自己还毫发无损,局势实则向她倾斜。
    “你同意了?”
    谈韵之直接往屋里走,往刚拖洗锃亮的木地板留下隐隐鞋印。
    “我同意什么?——甩了你那个女东家,立刻,马上!”
    徐方亭自己还套着鞋套,心疼看着那两行鞋印,一会准要返工了,这是他的房子,又不能勒住他。
    “这不太好吧……”
    谈韵之逐一检视各个房间,目光主要在墙壁上,回头不客气瞪她一眼:“我们当初可是签了合同,你这是公然违约。”
    徐方亭面露难色:“我、说不出口……”
    谈韵之朝她伸手:“手机给我,我帮你说。”
    “……还是不用了吧,”就他这副能气死人的口吻,徐方亭好不容易建立的交情会荡然无存,“晚点我跟她说,做完这一周行不?好歹给人家一点缓冲时间……”
    今天才周二。
    “不行,”谈韵之果不其然道,“你出来兼职怎么不给我一点缓冲时间?”
    “……”
    幸好徐方亭只对谈韵之隐瞒,对女东家坦白实情,对方理解小孩属于定时炸/弹,要是哪天她缺勤或者不干了,身为同胞不会苛责她——不过背后肯定会不痛快便是了。
    思及此处,徐方亭头皮发麻,这都是闯的什么祸啊。
    谈韵之一派领导架势视察全场,完事丢下一句:“走了。”
    徐方亭弯腰从清洁包拿出折叠拖把,闷头换上一次性拖地湿巾:“拜拜。”
    谈韵之在玄关和客厅的连接门边定住,扶着干净的推拉门,满口揶揄:“徐姐,您还没忙完呢?”
    主要矛盾消解,两人面和心不和,语气火药味隐现。
    徐方亭示意他的鞋印,干脆道:“这不是给你踩脏了吗……”
    谈韵之:“……”
    徐方亭匆匆拖净鞋印,湿巾摘了扔垃圾桶,折叠杆收起,然后打包垃圾洗手——
    谈韵之还在等她。
    徐方亭背起铁沉的清洁包,拎起垃圾袋,说:“走吧。”
    谈韵之空手而来,空手而去,站在徐方亭身旁一点也不绅士。但若要他分担其中一样,心里死活不肯。
    他下颌微扬,就这么气昂昂先行出门。
    等电梯间隙,徐方亭问:“这房子是有专人打理吧,你怎么今天亲自过来了?——当然啦,这是你的房子,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明哲保身的补充暗示她的让步,伸手不打笑脸人,谈韵之自然如实相告:“谈嘉秧下半年如果在这边上幼儿园,我爸过来帮忙,我总要给他腾一套房子,今天过来看看要不要重新刷墙。”
    徐方亭默默听完,好奇他到底有多少套房子在颐光春城。东家的财产实属敏感话题,他从未主动说起,她便也不问。
    她只能更改话题:“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那、一会你送我们过祥景苑吗?”
    “你们自己骑车吧,”谈韵之说,“一会我有事。”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电梯,徐方亭按下1楼。
    后面站着的人冷不丁开口:“一会我真有事。”
    徐方亭愣了一下,点头道:“听到了。”
    颐光春城往祥景苑的路旁,木棉花盛开,厚实的暗红色装点着秃枝和蓝天。
    谈嘉秧每天问一遍这是什么花,徐方亭反问,他倒自己回答上来。
    徐方亭中途停车,让他捡了刚落地不久、花瓣饱满的一朵。
    谈嘉秧不知疲倦地问:“这是什么花?”
    徐方亭应道:“你说这是什么花?”
    谈嘉秧:“你说这是什么花?”
    徐方亭:“我不说,你说。”
    谈嘉秧:“你说,你说,啊——?”
    徐方亭投降道:“这是木棉花。”
    谈嘉秧垂眼拨弄着花瓣挺括的木棉,自言自语道:“这是木棉花。”
    “对啊,”徐方亭边骑车边说,“你知道就不用问我呀。”
    在红灯前停车,谈嘉秧又习惯性地喊“我要走我要走”,徐方亭不记得第几次给他重复“红灯停,绿灯行”的交通规则。
    开学之后,蓉蓉便回市培智学校上课,下午依然回星春天消耗每年残联补贴的金额,周末才来祥景苑。徐方亭又很难碰上她,大多时候只有罗应,或者罗应上一节课的小男孩山山。
    山山比谈嘉秧大一岁半,不像谈嘉秧容易暴躁,山山安安静静,没有攻击行为,换一种说法,干什么都慢吞吞,属于智力障碍。
    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若是排课时间一致,老师会安排半节课做互动。
    他们这些小孩也最缺同龄人之间的互动,社交规则灵活而复杂,别说小孩,有时大人也难以恰当应对,所以这也是最难掌握的技能。
    今天缪老师上完课,拨通章老师的视频电话,谈嘉秧见到了快半年未见的章老师。
    章老师惊喜他的进步,可他已经记不得章老师。
    缪老师问他“这是谁”,谈嘉秧也笑着复述“这是谁”。
    对于听不懂或者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一律鹦鹉学舌,而不是回答“我听不懂”或“我不知道”。
    也许下半年他对徐方亭的印象也会如此。
    谈嘉秧下课,章老师下班,三人依然得等高峰期电梯。
    徐方亭问起章老师近况,缪老师说章老师还在老家休息。再提及星春天的其他老师,有的原本学幼教专业,便进了幼儿园;有的跳槽到其他机构,有的像章老师一样回老家;还有的做送教上门——这是沁南市政府的福利项目,有些学龄儿童患有癫痫或者其他疾病不便入学,特教老师便送教到家,每周两节,得残疾证一级二级和沁南市户口才能享受福利,这一举便利家长,只是老师一天要跑几个地方辛苦一些。
    徐方亭以前只有升学才会面对分别,这短短两年,星春天的老师来来去去,相逢短暂而仓促,似乎在给她预告成人世界的离别法则。
    徐方亭带谈嘉秧到家,谈韵之抱臂坐在餐桌前,桌面不是这个点应该出现的饭菜,而是一沓看着有点旧的书本。
    他稍稍摆了下脑袋,说:“小徐,你过来,送你一份大礼。”
    他的语气跟下午并没什么不同,但徐方亭此刻饥肠辘辘,听着更觉不客气。
    她咕哝道:“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谈韵之果然不耐烦:“你过来就是!”
    她目光锁定那沓书,最上面一本是A4笔记本,封面写着谈韵之的大名——
    那若是一张纸,徐方亭都要怀疑是解除劳动关系的协议。
    谈韵之待她坐下,把这沓差点挡住脸的书本推过来。
    “你不是不干活不踏实吗,来,让你踏实一下。我高中的精华都在这里了,辞工前你要给我看完。”
    “……”
    徐方亭稍一侧头,才看清另一面的书脊:历史、地理、思想政治,他的笔记本,还有一些文科教辅。
    她愣怔片刻,下意识问:“你又没高考过,这能行的吗?”
    谈韵之呸了她一句,大言不惭道:“废话,我没保送以前,可是按照高考的标准来学习的。——不,应该说超过高考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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