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俛仰，玉轮绵长。
浑圆的白月挂上远处低矮的房顶，操场笼罩在温柔清冷的墨蓝色天幕下。
七八岁的小男孩似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足球一踢就是一整个下午，张大爷来把张天接走的时候，天边已是霞光浸染。
“走吧同桌？咱们还真是虽不保质但保量地完成任务了。”叶舒起身道。
“嗯。”关璃也站起来。
“哎——呀——”叶舒弯腰在大腿上狠狠揉了揉，“跑一上午的后劲儿开始了，看来明天这腿不折也得三级残废。”
关璃看了看叶舒的腿：“刚应该拉伸下的。”
“是啊。”叶舒懒洋洋答。
关璃又问：“你、画室有盆吗？”
“嗯？什么盆？”叶舒问。
关璃答：“用热水泡泡脚，也许有用。”
“噗哈哈哈，好的关老师，这么懂养生？”叶舒打趣。
但刚笑话完，叶舒就想，这人双腿也不会比他好受到哪去啊，但只一本正经地帮他出主意。
唉，学神真是有问必答的按钮生物。
两人出了操场，就一块儿往教学楼方向走。
虽然叶舒不必回教室，他又不拿书包，可以直接从东门回画室。
但既然走回了教室，什么也不拿倒显得他好像是刻意为了陪关璃似的，所以就在屉子里随意乱翻，正好翻出来英语课本，便摊开来假装随意地问：“同桌，乔美人让我们背的是哪段课文来着？”
关璃眼睛微一抬，不知是没料到叶舒会问这么个问题，还是已经觉察出他的装模作样，上手将叶舒的英语课本拖到自己桌上，右手还搭着书包，左手一页一页翻他的书。
手指最终停在了一页上，嘴角忽一扬。
叶舒嘴里嘟囔着“这段吗”，脑袋也凑过来，但瞬时就傻了眼。
关璃的指尖停在他为todd与gina亲手绘成的相亲相爱牵手图上。
丢人么？
丢。
丢大发了。
可是能怎么解释？上课无聊所以磕cp解闷？
但他和他同桌可角色扮演过这俩倒霉孩子。
叶舒抬手想将课本从关璃手底下抽出来，不料这哥们虽看似只用手指轻轻点着书，力道却一点都不马虎，叶舒一下竟没成功。
他只好清清嗓子：“咳，众所周知，我是个画、”
“画小天才。”关璃接了话，然后松了手，“还专喜欢画插画，连课本都不放过。”
叶舒此刻终于知道什么是天底下最丢脸的事。
就是脸丢到人家脚边了，还要人弯腰帮你捡起来。
为了尽力挽尊，拿回课本后，叶舒一本正经答：“非也，我画插画可是很贵的好吗？我就、就、不爽这俩人的故事而已，觉得这编书的人太残忍，所以yy了下结局。”
叶舒的“局”字刚一说完，“啪”，一个u盘忽然搁到他面前。
“嗯？这什么？”叶舒一愣。
关璃拉上书包拉链：“你上回微机课画的图，已经恢复了。”
叶舒：？
难道这家伙缺了一节数学课，是回机房恢复数据去了？
不、会、吧？
叶舒咽了口唾沫，问：“你、恢复的？”
废、话。
不是他难道是电脑自己发善心？
关璃“嗯”了声。
叶舒此刻就跟在指压板上跳舞似的，虽然疼，但却不想停下，还有点酸爽，明知正常逻辑下他现在应当说声谢谢，但一来这u盘来得突然，二来明明昨天下午就恢复了数据，但现在才送到他手上，怎么想这事儿，都不符合正常做好人好事的流程。
于是叶舒脑回路一转：“你这电脑技术，有点牛逼啊。”
关璃却只是语气平淡地答：“以前电脑丢过照片，所以会用些恢复数据的工具。”
“哦。”叶舒指尖伸向u盘。
关璃冷淡道：“不用太感动。”
叶舒一下下抠着u盘：“谁感动了？我看你主要是想修电脑，本来没打算给我的吧？”
他说完就觉得这话有些没良心，但另一方面又实在想不通。
昨天就修复了，怎么不给他？
这会儿又为什么忽然丢过来？
一看就不情又不愿。
他需要感动个毛线？
但关璃也不恼，语气反而还轻快了些：“是啊，反正某人打个响指灵感就排队，没了这一个，还有无数个，也不稀罕。”
说着，手忽然从屉兜里抽出，接着往叶舒手边伸来。
叶舒见状，立即把u盘抓牢在手心，急切道：“谁说我不稀罕，已经给我了就是我的，想拿走？”
听了这话，关璃伸出的手在他桌边一顿，喉中发出一声轻笑，从他桌上拿走了英语课本，又往后翻了一页，手指朝另一段课文上一指。
“干、嘛？”叶舒又是一愣。
关璃扭过头看向叶舒疑惑的大眼睛，眼角一弯：“这段才是要背的。”
叶舒：我、操？
论学渣被学神吊打的一万种姿势？
叶舒只觉得嗓子里有千军万马想奔出来杀敌，可嘴巴却张不开。
“走吧。”关璃用简单利落的两个字结束了叶舒内心激烈进行中的小剧场。
见他同桌已经从后门出了教室，叶舒右手心里握着u盘，左手捏着英语课本的书脊，从座位里缓缓站起来，两样东西都没放下，还盯着课本发了一秒的呆。
叶、舒！你想干嘛？真把课本拿回去背？做戏做全套？
……
累不累？
叶·傲娇反被遛·不如破罐破摔·舒一把扯开屉兜，将英语课本甩了进去，转身从后门快步出了教室。
但关璃看着动作快，叶舒出教室的时候，这家伙竟然连接廊都没走到，在教室前门附近，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才恢复了步速。
在走廊拐角的地方，叶舒在关璃左手边与他并了肩。
夜幕已降临，中秋夜的教学楼寂静却亮堂，每个教室都留了几个学生。
叶舒右胳膊和关璃左胳膊隔了差不多半个拳头的距离，两人校服的短袖时不时互相蹭来蹭去，一阵凉飕飕的风吹来，叶舒却没觉得多冷，反而感到带着人体温的微风直往他胳膊上扫，似是关璃手臂上的汗毛被吹起，尽管没挨上他，却隔空挠得他怪痒的。
但痒的是胳膊，叶舒却抬手打算挠眉毛，这一抬，大臂外侧直接撞上了关璃，两人小臂快速挨上又分开，下一秒叶舒抬起的手肘又撞上关璃肩膀。
被风吹凉的手臂跌跌撞撞不断触碰到干干暖暖的皮肤。
空气里，是9月桂花与干净少年的淡甜香气。
秋风凉而不冷，柔而不腻，轻轻搔着耳根。
总之，就是很舒服。
于是叶舒抠着眉毛，没带什么心地为刚才撞的几下道了个歉：“不好意思。”
但关璃的呼吸声明显加重，在叶舒耳边形成一小丛极低的气压。
压得两人之间的氛围诡异而含混。
所以这不到二十米的连接廊，叶舒觉得走成了二百米都不止。
“哎？”
叶舒余光看见一楼白杰办公室的窗帘忽然拉上，而拉上前，闪过一个熟悉身影。
“怎么了？”关璃边问边顺着他的目光朝楼下望。
“我好像看见一个、人。”叶舒答。
“谁？”
叶舒微微皱了眉，一字一顿答：“焦、阔。”
“你说刚才在白办公室里拉窗帘的，是焦阔？”关璃确认道。
“嗯……”叶舒边答边思索着，两人脚步也都放慢了。
叶舒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恢复了平常语气，轻声道：“别管了，走吧。”
关璃也没问，只说了声：“好。”
两人下了楼。
但撞见焦阔却让叶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于是问他同桌：“你昨天在机房修复文件的时候，见没见着周阳？”怕关璃不记得周阳是谁，叶舒又补充了句，“就今天晕倒的那个。”
“见到了。他突然回来了一趟。”关璃答。
咦，奇怪。那为什么周阳昨天要说，没注意？
他的座位不是挨着自己的吗？回去拿笔不可能没见着他同桌这么大个活人啊。
这时，两人也快走到一层，忽然一阵刺眼的手电筒光照过来，晃得叶舒和关璃睁不开眼。
“哪个班的？”
是保安。
叶舒和关璃慢悠悠走下去，叶舒开口答：“高二二班。”
“高二的啊，那快、快……”保安看来也不知道该让这俩半大小子快做什么，卡了壳。
叶舒帮他说了下去：“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对吧？”
保安不客气地应了声“嗯”，又补充了句：“住校的别乱跑啊，没申请过离校的都得按时回宿舍。”
“好、的。”叶舒笑答。
保安再没了别的话，拎着手电筒朝一楼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但叶舒却放慢步子。关璃察觉到叶舒心里装着事，所以也跟着他的步速慢慢走。
“我、想、管个闲事。”叶舒突然说。
关璃还是什么也没问，只是跟着叶舒停了脚步。
叶舒扭过头，朝着保安前进的方向看去，耳边跟着传来两个字：“一起。”
正集中精力想办法的叶舒被这又轻又短的话一下拉到状况外，心上呼啦啦铺满一层落叶。
但他迅速稳了心神，转过身后，一脸不怀好意地对这位撒落叶的人开口道：“这可是你说的，同桌。那咱们、打一架？”
而这会儿，巡逻的保安正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检查老师办公室的房门上锁情况，刚刚走到白杰房门口。
“噔噔噔。”他程序性地先敲了敲门。
屋里的焦阔一听见敲门声，吓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迅速身子一卧，就钻到了桌底下。
可敲门声结束后，屋外却忽然没了动静，他还屏息听见，似乎脚步声在逐渐走远。
焦阔趁机把刚拿到手的记录本塞进裤子口袋，打开门，就溜着走廊边跑到教学楼口。
可也同时注意到，不远处，保安正对着他的两个同班同学大吼大叫。
“你们怎么回事？喜欢打架是吧？这里是学校，不是游乐园！是不是想出名？想出名我现在就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
“哎，别呀。”叶舒又拿出他那小白兔一般的表情，“您看现在花好月圆的，我们班主任肯定正享受着天伦之乐呢，这时候打扰他多不好。”
“那你们说，这事儿怎么办？”保安大叔含胸挺肚，伸手朝天上指了指。
突然，叶舒从侧面环住关璃肩膀，把他牢牢锁在怀里，关璃一个没反应过来，喉咙里条件反射地发了个“靠”，但后一半音被他吞了。
“您看，我们已经和好了！这事儿解决了。”
“……”保安拧出狐疑的表情，“真的？”
“比珍珠还真！”叶舒原本握着拳头的手此时张开五指，又在关璃肩头拍了拍，仍旧保持着紧紧勒住他的姿势。
保安撇撇嘴，不耐烦道：“那你俩给我保证，以后不打架了。”
“我保证！”叶舒松了手，在头顶长了个“耶”，又用肩膀撞了撞关璃。
关璃这才开了个口：“保、证。”
叶舒忽然没来由的心虚。
琢磨着关璃这两个字的语气。
……
就是没什么语气。
毕竟今儿一天已经拉着他做了两回保证，还好这回不需要赌什么咒，不然他可真觉得要对这家伙负些责才好。
终于，保安大叔被两个人忽悠走。
叶舒和关璃一转身，又同时开口道：
“你没——”
“你还——”
两个人话撞话后，又同时闭了嘴。
还是叶舒重新先开了口：“你没事吧？我刚，好像下手重了点？”
“不重。”关璃答，又问，“但，我听你关节都出声了。”
“我天生关节脆，随时能弄出声儿，专职吓人，没事儿。”叶舒笑嘻嘻答。
两人已经快走到升旗台与主席台的中央，这片被教学楼环绕的石砖操场是三中学生周一升旗和每天做早操的地方，二班所在的西侧教学楼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去食堂都必须穿过。
月高悬，风徐来。叶舒与关璃身后是淡淡人影，他们并肩路过高耸入云的旗杆，路过气派的主席台，四只向前的脚，每一步都能踩碎几点清凄的石板月光。
这时，身后传来个声音。
“叶舒。”
关璃和叶舒同时收了脚步。
叶舒率先转了个身。
不出所料，是焦阔。
“就两句话，跟你们俩说的。”焦阔又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抱歉。谢谢。”
说完便转身跑回了教学楼。
关璃这才转过身，见到焦阔跑着跑着，从裤兜里掉出了张小纸片。
叶舒问：“你猜那是什么？”
“小票吧。”
“我猜也是。”
说着，叶舒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片，果然是学校超市的购物小票。他随意扫了眼，薯片、能量饮料、雪碧……
接着朝一旁走了几步，手一松，小票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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